氓 流-甘肃金山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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氓 流


点击数:[1387] 更新时间:[2010/2/24]  字体:[大] [中] [小]

——谨以此篇献给我的民工弟兄

白花花的毒日头晒得马路近乎流淌,粘糊糊脏兮兮的沥青油撕扯着行人的鞋底,发出一声声细微而刺耳的撕扯声,马路两边高高耸立的大楼左右交织肆虐地辐射着热芒,更使狭窄的马路成了东西贯穿的没有尽头的极其酷热的通道。有车驶过,立马袭来一道热浪,夹杂着道边下水井久未清理的臭味,叫人难以呼吸视听;昔日繁茂的国槐此时也显得无精打采,蔫蔫地伸出卷曲的枝叶遮下一小片可怜的荫凉,树荫下几个涂着口红露着肚脐的姑娘夹在头发金黄戴着耳麦不时摇头晃脑的年轻后生中间,毫无顾忌地浪笑着,占据了道边多半个候车亭。

候车亭里还有一个空位,他很需要一个座子,可是他不敢走过去。

他已经累了一天。他把自己悬挂在几近竣工的楼房外墙,用高聚物砂浆将一块块厚度不一的泡沫板子粘贴在外墙表面,给一栋栋高楼穿上外衣,用极度别扭而危险的姿势将坚硬的混凝土外壳冲钻出无数个深深的圆孔,套上胀管再用螺丝刀将板子和混凝土墙面固定在一起,然后刮满胶浆,再涂以漂亮的涂料,这是他在城市里糊口的唯一本钱和留下来的全部希望。自从离开大山来到这里,他不记得夏日的太阳晒得他脱过几层皮,记不清流过多少汗,也记不清给多少楼房做过棉衣,更记不清因为讨要工钱受过多少白眼。今天的活刚刚完,下一个工地又在催促。他极度困乏,两腿仿佛就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好不断地变换着站立的姿势,使自己舒服或看起来舒服些。他穿件真正意义上的迷彩服,五颜六色尽有,汗渍浸透了后背,瘦弱的后背上留下一圈圈大小不一的不规则的白色汗渍,这是汗水与泪水的濡沫,是危险与收获的渗透。他手里提着滑板,身上斜背着丑陋且陈旧的塑料编织袋,袋里是他赖以生存的安全带和伴随他几年的几十米长粗粗的滑绳。

他在司机的催促声中最后一个上了公共汽车,忙不失迭地将滑板和工具袋放在司机身后的引擎角落,返到门口投币箱里投进早早准备好的几乎攥出汗的渗透着他几十米“高空蹦极”所得的一元纸票。他是多么希望得到一个座位,尽目搜寻,可惜都已占满了,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慢慢挪向了车尾,一只手抓着扶手站在过道里。

紧贴他的是一对母女,母亲四十几岁的样子,微胖,一手抓着靠背高出的倒置的U型钢管上,小胳膊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垮包,另一只手牵着女儿,女孩有八九岁的模样,胖胖地很是可爱,身后背一花色的嘬口小背包。他低着头用余光扫视着近前的母女——这是来到这个城市长期练就的功夫,足以观察一切,他习惯了用余光观察所有。

汗珠顺着长发从前额上流了下来。

“把包包放到前面来!”母亲一声大吼并伴着一把拉扯,小姑娘顺从地将后背上的小嘬口包包抱在胸前的同时转过身从头到脚审视了他,清澈地眸子里满含着疑惑,车上所有人的目光“刷”地集中过来,像一把把利刃刺探着他,直至心灵深处。他的表情僵住了。似乎自己被当众扒光了衣服,所有人都在细心地研究他身上每一个肮脏的毛孔。他没有声辩,也不敢申辩,将头扭向窗外看着远方,感觉鼻子里酸酸的,愤愤地,忍住了。

车驶过两站腾出来一个空位,最后一排。他挪着疲惫的双腿贴近窗口坐下。原本坐着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嘴里嘟哝着含混不清地话,拥挤着挪向较前的车厢,也有人不时敌意地回头看一眼,又迅速地转过头去,一副见鬼见怪的样子。他再一次将脸朝向窗外,似乎他在浏览这个城市里美好的一切,事实上没有,根本不需要,他在想:这个地方不需要我,我不适合,自己不应该来到这里,因为远方大山里有慈祥的母亲,有憨厚的乡亲,有甘甜的老泉……他们都不会这样看待我。想到这里,他哭了,忍不住眼泪流了出来,和着满脸的汗水。

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没有人肯坐,精明而微胖的母亲连同她可爱的女儿被弃座而去的人们簇拥着,小姑娘脸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流了下来,但她拗不过精明的母亲,只好嵌在人缝中不时地瞅瞅他,再瞅瞅空位,再瞅瞅——满脸黑红、衣衫褴褛、满身污浊的他。

他将头扭向了窗外,不敢正视车里的所有人。

车上的人越来越多了起来。

后排座位空着,后半截过道也空着。到站了,前面的乘客被挤得下不了车嚷嚷着,随口从文明人嘴里吐出不甚文雅的话来;站点上等着乘车的人又挤不上来,埋怨的话语更是野道些,甚而有人用粗话叫骂开来,车载喇叭一遍遍地的喊话不起任何作用。大家僵持着。

他提前两站逃也似地离开4路公共汽车,背着沉甸甸的滑板和维系生命和希望的大绳,低着头慢慢挪动困乏的双腿,脚下的撕扯不断,他感到特别疲惫,似乎坚持不住就要瘫倒。他放下斜背着的丑陋的塑料编织袋,一屁股坐上去,掏出两块钱一包的“遍地红”狠命地猛咂两口。他有一个流浪的形,但没有流浪的心,他不想将自己的一生拴在牛尾巴尖上。他深深地感到自己是现代都市里的氓流,肮脏的外表与文明的现代化城市极不协调,深知自己在廉价地兜售自己的青春,每一分收获是眼泪和汗水的濡沫。他不准备再去新的工地——这个城市不需要他,他也不适合生存在这里。尽管他知道离夏收还有半个多月,庄稼地里基本上没什么大活。

“叔叔,你是好人!”稚气的童音把他从思绪中拉扯回来,他忽地从绳盘上惊起,背着花色嘬口包包的小姑娘正冲他甜甜地笑着,精明的母亲面带些许愧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栗着,只觉得喉咙干涩,眼泪顿时毫无顾忌地涌了出来,嘴角努努着说了句似乎连自己都没有听见的话。

母女两向高楼耸立的小区走去,可爱的小姑娘不时地回头望望。

他猛吸两口烟,揩掉眼泪,一手提着滑板,身上斜背着陈旧而丑陋的工具袋,向新工地走去。

他想明年,可能,还会留在这里。他知道这个城市需要他——用极度别扭和危险的姿势,将坚硬的混凝土外壳冲钻成无数个深浅不一的圆孔,钉上泡沫板子,挂上网格布,刮层薄薄的砂浆,再涂以美丽的颜色。

■文/张永雄(金山建筑公司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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